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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孟繁勇 编辑丨崔世海
14岁的李军躺在病床上,唇微张,双眼闭合。护士王丹轻轻地帮他清理口腔,再取来纱块、碘伏棉球、气切罩、弯盘等,手持镊子,小心地为李军进行气切护理(病人气管切开,称为气切)。10分钟后,她与同事将他不足70斤的身体翻身,轻轻地拍打。
李军躺在北京延生托养中心(以下简称托养中心)的病床上,接下来,王丹每隔4小时为他喂一次流食,2小时翻一次身。在病房里有30名植物人,接受20名护士24小时不间断的护理。
病人的床头上,都有一个摄像头,可以连接到家属的手机。王丹为李军所做的一切护理细节,家属随时随地可以查看。李军的父亲会在中午的时候,打开视频与儿子远程对话,其实他也知道李军听不到,但他还是叫着他的名字说,“爸爸看你来了”。
每一个远程视频通话,都意味着亲人没有放弃病人。王丹说:“李军才14岁,比我弟弟的年龄还要小。在这里工作久了,总是会想,植物人患者是一群很少有人关注的人,发生这样的不幸,完全不敢想象。”
植物人护理是“零交流”护理,只能通过生命体征判断需求
医学院的同学,只有王丹从事护理植物人病患的工作。同学有时候好奇,问王丹,植物人患者护理,会不会比较麻烦。王丹在江西省某医院实习时,分配在脑外科重症监护室,有些病人的情况和植物人相似,生活不能自理,处于失能状态。
ICU病人的护理,类似于植物人患者的护理。之前的工作,总是免不了会与患者沟通交流。来到托养中心,王丹第一次遇到无法交流沟通的患者,“植物人患者特殊之处,在于他是无意识的。你无法问他渴不渴啊,饿不饿,只能通过生命体征来进行判断。”
护理植物人,和普通病人不同,无法给予护士直观的反应,一切都要依靠观察。患者呼吸快一些,慢一些,脉搏变化如何,有很大的可能是尿管的问题,也有可能是嗓子里有痰需要吸痰。生命体征的丝毫变化,都可能意味着出现一些明显的异常问题,随时都会有发生危险的可能。
有一次,王丹晚上值班,一个监控患者的仪器突然发出报警声,王丹赶忙过去,看到血氧指标不断下降,进行吸氧、吸痰等紧急措施,10多分钟后,血氧量慢慢上来,生命体征平稳了。有些患者救过来了,有些则因病去世了。
病人去世时,遇到家属不在身边,陈莲作为主管护士,会向领导汇报。之后,由领导打电话给家属,在家属同意的情况下,由护士为逝者穿寿衣,“病人突发死亡,有时候家属来不及赶到,如果不及时处理,尸体会僵硬,那就更无法穿寿衣了。”
还有些家属胆小,看到尸体害怕,不敢穿,也由护士代劳。和寿衣店或太平间穿寿衣不同,护士此前还要为逝者进行尸体清理。这是一个标准过程。陈莲会将床放平,使尸体仰卧,头下垫一枕、防止面部瘀血变色。对于眼睑不能闭合的逝者,会用毛巾湿敷或者按摩,协助闭合眼睑。有些逝者无法闭口,陈莲会轻揉其颌关节处或用绷带托起。
此后,陈莲会用棉花填塞逝者口、鼻、耳、肛门等孔道,以免液体外溢。再将逝者全身用酒精擦拭干净,再将尸体识别卡挂好,第一张系于死者手腕部,第二张挂在尸体腰前尸单上,第三张系于停尸屉的外面。
托养中心的护士,最大的32岁,最小的20岁。王丹和记者说,为逝者穿寿衣,多少都有些害怕。有时候怕的不行了,彼此之间,也只能互相宽解,“我们照料过逝者,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站,要让逝者有尊严地离开人世。家属看到逝者干干净净,他们心里也会好过一些。”
植物人治疗花钱如流水,结果却往往不如人意,有家属几近崩溃
植物人患者的家属,几乎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从相信亲人会醒来,到接受病人永远都不可能醒来的现实。这一个痛苦的过程,孙雪用了近一年的时间才熬过去。
孙雪的丈夫老刘,是在中午下班后,与同事吃饭的路上发生意外的。两个人打了辆出租车前往饭店,正说着话,就靠在同事身上,再喊就喊不醒了。司机害怕,把车停下,和同事两个人将老刘抬下来,放在路边,先打120救护车,再给孙雪打电话。
接到电话,孙雪赶快打了辆车过去,到了医院,送到急诊室抢救,医生会诊,判断是脑出血。从手术室出来,老刘被直接送到ICU,“插着引流管,看到里面好多血,怕咬到舌头,嘴里有一个压舌板。”问医生何时可以醒过来,孙雪听到的答案让她几乎晕过去。医生告诉孙雪,老刘做了手术,人在病床上躺着,其实已经不行了,99%醒不过来,以后就是植物人状态了。
医生劝孙雪不要治了,“还是尽早把病人接回家,要不然一天五六千元钱的花销,就是个无底洞,普通家庭支撑不了多久,最后就是人财两空。”孙雪听到医生的话,哭完了,还是求医生尽量治疗,花多少钱,家里会想办法。
孙雪的办法,就是把家里的房子卖掉,一笔笔钱送到医院收费处。钱眼看着花完了,只得找亲戚朋友去借,“那一段时间,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。天天吃不进饭,脸色发黄,不成个人样。坐电梯,我一上去,人家都下去了,不敢和我一起坐,都怕我。”
一直没有放弃,是觉得老刘能醒过来。孙雪的要求不高,只要老刘能够坐在轮椅上,自己能吃饭,和她说说话就可以。孙雪的女儿也是学医的,通过关系找了一些教授、名医,将父亲的病历送过去,“判断都是植物人,治不好了。其实我们家里人当时心里都明白,没有希望了。但放弃治疗,就是过不了心理上的坎,怕老刘怪我们,不给他治。”
卖房子的钱花完了,再也借不到钱了,孙雪和女儿商量,又和老刘的父母兄弟姐妹谈妥,只能将老刘接到老家。家里比不上医院的条件,孙雪能够做到的就是按照医生的叮嘱,为老刘做流食。鸡蛋、肉、蔬菜,一点点捣碎了,通过管子喂。有时候孙雪问,想不想吃鸡蛋,老刘就眨眨眼,“眨眼没用,我心里清楚,老刘永远也醒不过来了。”
回到家,女儿要上大学,照顾老刘只有靠孙雪。一天两天行,时间长了,孙雪照顾丈夫不工作,“女儿实习要钱,上学要学费,拿不出来钱,感觉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。”
孙雪和老刘的父母商量,要不由他们来照顾老刘,孙雪去打工挣钱。“他妈说,你把我儿子伺候得能够站起来走了,你才能走。还说你们挣钱不回来,现在有病了回来了,说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”
精神上的巨大压力,让孙雪日夜难眠。再好的家庭条件,天天面对植物人,无论怎么治疗,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,但是没有好转的迹象,“这让一家人都难以面对,非常痛苦。”
女儿也看到孙雪的样子,左思右想,联系到托养中心。孙雪与托养中心负责人相久大通电话,问护士会怎么照料植物人。相久大为她简单介绍,对患者只提供基本用药,注重护理,而不是救治植物人苏醒。不再做会破坏患者机体造成损伤的检查和治疗,尽量让患者看起来舒服干净,义工爱心服务如读报、唱歌等。对于死亡过程不做过分抢救(根据家属要求,可应用基本心肺复苏和基本抢救用药),不再上呼吸机辅助呼吸。 患者家属认同此理念,才可以将植物人患者送往托养中心。
找不到主管单位,植物人托养中心年检无法办,植物人患者何去何从
在相久大看来,托养中心的目标,并非让家属卖房子卖地,不惜一切代价,救治植物人醒过来。而是让植物人患者延长生命,并且在生命最后一程,有尊严地离开世间。
植物人患者家属的遭遇,超乎常人想象。相久大接触的一位患者,因车祸成为植物人,肇事公司承担所有费用,放话说,只要拿发票,花多少钱,报销多少钱。但植物人的情况,并非有钱就可以。吃饭只能喂流食,从180斤的体重变成皮包骨,如今仅有60多斤重。
相久大介绍,这位家属在照顾植物人患者的过程中,整个人精神垮掉了,“病人家属出现精神危机,媳妇照顾患者,什么也干不了,正常工作、人际交往全没有了,久而久之得了抑郁症,年纪轻轻头发全白了。”
在一个植物人家属微信群中,有位家属在群里发言,说不愿意活下去了。这位家属坦承,长期面对植物人患者,经济、家庭、精神遭遇三重压力,想放弃治疗,但又怕背负恶名,犹豫不决。其他群友苦劝无果,此后不久,这位群友将患者从医院接回家中,随后便退群了。
孙雪理解植物人患者家属的行为,她和记者说,那时她压力巨大,也想过自杀,“现在除了花点钱,精神压力少多了,感觉生活也慢慢回归正常。”
住在托养中心的植物人患者,每月需要支付7500元的费用。仅有少数病人可以凭借退休金支付相关费用,其他的病人则多为子女或亲属分摊。
托养中心开办五年来,原为民办非企业,由某单位主管。但2019年五月份,托养中心被解除了主管单位。相久大表示,现在没有主管单位了,“找有关部门,都说不属于他们管。那么谁来主管,我也不知道了。”
相久大找到民政部门,那边说你护理的是植物人患者,不归民政管。想要申请养老机构,又告诉他病人中还有年轻人,没法进行养老备案。找到残联,残联认为植物人不属于残疾人。
相久大表示,托养中心护理的是失能人士,病人经治疗后出院的可能性不大,“其实做的是养老送终的事情,我认为托养中心做的是养老的工作。只是和其他的养老机构相比,我们的工作人员需要聘用专业护士进行医疗操作,面对的群体是植物人患者。”
找不到解决办法的相久大,在2020年5月初,向市政府热线反映。随后,他接到一个来自民政部门的电话,“告诉我事情还是归残联管,会有人联系你们。但直至现在,有关部门仍然没有联系我。”
没有了主管单位,营业执照即将到期,年检时便不会被通过,托养中心有可能面临关闭。相久大说:“真要找不到主管单位,托养中心的这些植物人患者未来到底如何,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。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李军、王丹、陈莲、孙雪为化名)